张系国 | 精卫填海:《昨日之怒》新版自序
编者按
保马今日推送张系国先生为其1978年出版的小说《昨日之怒》新版所撰的序言。《昨日之怒》讲述了七十年代初台湾在美留学生和海外华人参与“保钓运动”的风云往事,着重刻画群众运动的火星逐渐熄灭,众人纷纷回归日常生活的状态下,依旧坚持理想的爱国主义者们在信念与现实之间摇摆的痛苦与焦灼。小说以女主角王亚男的爱情选择为主线,将时代动荡之中载浮载沉的个体情爱与成长于战后的台湾青年面临的政治选择并举,堪称华府钓运中一曲激昂低回的“青春之歌”。张系国先生作为一位“老保钓”,在近半个世纪后回首这段历史,为“保钓运动”最终没有结成果实而唏嘘不已,为当年同路旧友纷纷零落老去而扼腕叹息,更对台湾眼下波诡云谲的未来传达深深的忧虑。正如张系国先生所说,“小说的目的,不在救世,而在救赎。”这部小说是对钓运史实最真切的见证,也为那些在钓运中奉献一生热忱的人们雕镂永远的铭刻,不信青春唤不回,不容青史尽成灰,愿未来的中国青年不再有“昨日之怒”。
本文收录于“海上风雷”书系(详见“每日一书”)2021年5月出版的《昨日之怒》,感谢“活字文化”授权保马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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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孝信 | 周总理为什么把1970年代的“保钓”称为海外“五四运动”?
精卫填海
《昨日之怒》二〇二〇新版自序
文 | 张系国
《昨日之怒》最先在台湾中国时报以每日连载的方式刊登﹐当年轰动一时。后来由台湾洪范书店出书﹐畅销了好些年。一直到现在还经常收到读者来信说当年如何受到《昨日之怒》的感动﹐甚至一边读一边哭。还有年轻作家说因为读《昨日之怒》发现政治小说是值得书写的领域﹐认为《昨日之怒》开台湾政治小说的先河。这些都是过誉﹐我愧不敢当。
张系国《昨日之怒》台北洪范书店1978年版
写《昨日之怒》的动机正如我在引言说的﹐是为了纪念逝去的﹑我所爱的人。好友胡家缙就在“钓运”时在西雅图车祸逝世。当时写《昨日之怒》主要是为了纪念他﹐但是现在又不只纪念家缙了。
北京活字文化的刘盟赟先生寄来二〇二〇新版《昨日之怒》校稿时﹐特别问我要不要自己再校一次?我说信任你们﹐我不校对了。其实保钓是我心头永远的痛﹐我没有办法重读以前写的小说。我是所谓的老保钓﹐将近五十年了﹐保钓徒劳无功﹐老朋友们却一个个走了﹐我还能说些什么?
1971年4月华人留学生于华盛顿进行保钓游行
这些问题老实说我已经思考了几十年。常有人问我﹐我们怎么评价保钓?后人怎么评价保钓?我的答复是保钓做为政治运动的成败影响等等﹐该由历史学者和政治学者来评价﹐而不是小说家的事。小说的目的不是救世﹐而是救赎。不错﹐我年轻时比较浪漫﹐以为小说可以救世。现在清醒了﹐知道小说不能救世。
但有一件事不能不说。恕我直言﹐我认为中日迟早难免一战﹐当然越迟越好。为什么会有钓鱼台争端﹐基本原因还是中日的冲突。尽管中国现在有了航空母舰﹐造军舰如下饺子一样﹐但是日本海军继承帝国舰队的传统﹐绝对不容小觑。中国千万不要大意﹐再来一次甲午战争式的惨败﹐那就万劫不复。
70年代初台湾大学学生呼吁抵制日货的情形
小说的目的不是救世﹐而是救赎。二〇二〇新版的《昨日之怒》除了纪念家缙﹐也纪念另外一位老友王晓波。晓波在台湾参加保钓运动﹐我在海外参加保钓运动。钓运后不久我回到台湾和王晓波﹑陈鼓应一起上山下海﹐然后在大学杂志发表文章为矿工渔民请命。在我看来﹐这和保钓一脉相承﹐是钓运的自然延伸。那时也知道迟早会出事。我们去苗栗白沙湾看写《金水婶》的作家王拓﹐晚上出去散步时晓波和我刚好走在一起﹐他突然说:“系国﹐你知道我妈怎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他母亲被国民党当作匪谍枪毙﹐难免想起我念大学时常在《新生报•副刊》投稿﹐副刊主编童常先生十分赏识我﹐后来就请我到他家给他儿子当家教﹐因此和他家人非常熟。他后来不幸牵连到崔小萍案被枪毙。我知道晓波是什么意思﹐笑说:“你不必担心牵连到我。搞不好是我牵连到你。”
保钓运动始于1970年,针对日本在美国所谓的“美日安保条约”框架下恣意侵占钓鱼列岛,海峡两岸三地及海外华人等民间力量自主发起一系列爱国护岛运动
后来就发生所谓的“台大哲学系”事件﹐晓波和鼓应都被捕﹐我和他俩的太太在外奔走营救﹐真是叫天不灵呼地不应。打电话给朋友﹐突然都不认了。好在他俩到晚上就被释放﹐白天不认的朋友,消息真灵通又都来道贺。那晚对人性增加许多了解。
这几年虽然不常见面﹐知道晓波仍然努力不懈﹐办了《海峡评论》﹐又经常发声反对民进党修改历史教科书。他走的时候﹐叮咛家属不要举丧﹐把骨灰洒在台湾海峡就好。
是的﹐这也是我的愿望。现在听说谁要把骨灰洒在台湾海峡﹐谁就是我的同志。这也可看成现代版的精卫填海﹐不过填的是自己的骨灰。
《昨日之怒》2020年新版,当代世界出版社
台湾“解严”后晓波写过一篇悼念母亲的文章﹐在最后一段说﹕“在白色恐怖的阴影下,从小我不敢跟别人说母亲的名字,甚至也曾在心里抱怨过妈,害我们从小背负匪谍儿子的罪名,受尽羞辱和迫害。今天,我必须大声的告诉大家,我的母亲叫章丽曼,我就是章丽曼的儿子,我以母亲的誓死不屈而感到光荣!”
晓波﹐我也以有你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光荣!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十日